【1978年9月12日清晨】“陈妹子到底在哪？登报试试！”《文汇报》编辑丁翔把半截香烟摁灭，抬头对身旁的湖南来稿联络人说道。报社里混杂着墨香和咖啡味，没人料到这句随口的话会牵出一段尘封四十多年的山林传奇，也没人想到，一纸报端最终把一位默默无闻的老交通员送回了共和国的荣誉簿。
消息的源头是陈丕显。在上海人民出版社约稿缅怀陈毅之际，他写下《弥天烽火举红旗》，文末寥寥几句提到“油山交通员陈妹子”。字数不多，却如石落深潭，引得各地党史研究者竞相来电询问。丁翔决定将全文连同“寻人启事”同步刊发，一石激起千层浪，湖北日报、羊城晚报迅速转载，热线电话铃声几乎没停过。
寻人行动弥漫到南雄、韶关、大余。县里派出老武工队员翻山越岭，民警抄遍户籍册，结果依旧一片空白。陈丕显在长沙得了急性咽炎，还坚持用略带沙哑的声音叮嘱：“生要见人，死要见骨。”那种执拗，让不少年轻干部心里直打鼓——真能找到吗？可越是难，越能把人带回当年那场南方三年游击战争的烽火之中。
时间拨回1927年。油山云雾缭绕，毛竹成海。陈妹子，本名陈桂英，出生在坪田坳，十五岁被抱去做童养媳。她吃惯了番薯糠，却对“不许女人进祠堂”的祖训嗤之以鼻。潘月华办妇协时，她第一个报名，散发传单、禁烟拒赌，手脚麻利得很。当地人夸她“瘦竹竿一样，胆子像老虎”。
1929年夏，“清党军”横行，山下据点星罗棋布。游击队缺盐少粮，李乐天把一袋大洋交给陈妹子，说白了就是看她有没有本事送上山。她把毛竹掏空塞钱，装作砍柴妹子，一路吆喝“竹子新鲜，一毛一根”。敌哨兵愣没听出端倪。她成功回来时，只说了句“竹子卖不掉，钱倒是送到了”，说罢笑得比竹子还直。李乐天拍桌子：“陈妹子，行！”
1935年春，项英、陈毅突围抵油山。陈毅腿伤溃烂，每日靠小宋护理。李乐天提议让陈妹子接班，陈毅摇手：“伤在大腿，女孩子不方便。”几周后，他却认真盘算起撮合陈妹子和“秀才”肖伟的婚事。原因很简单：两人一次涉水，肖伟体虚坠潭，陈妹子跳下去把人拖到岸上，背回草棚。陈毅看在眼里，乐在心里。四月黄昏，竹火映红山壁，他把两人拉到一起，“妹子，组织同意你们成亲，可要快马加鞭。”陈妹子脸颊飞红，嘴上却硬：“革命没成，哪顾得上嫁人！”竹林里笑声跌宕，一切都像深山里的风，粗粝却热烈。
敌人的封锁越来越紧。1936年春，搜索队被迫挨家挨户限购盐米。陈妹子白天进山送情报，夜里给首长们熬野菜粥，还要抽空想法子弄几根旱烟杆。陈毅常摸着空烟袋叹气，她便把烟绑在腰间闯关卡，回来时递上一包：“刘大哥，解瘾。”陈毅哈哈大笑，咳嗽声小了不少。
危险随时可能从草梢钻出。1937年5月2日，叛徒陈宏带路，敌军包围梅岭斋坑。枪声炸作一片，项英、陈毅分头隐蔽。陈妹子被捕，敌官诱之以乡情，逼问游击队位置。她嘴角流血仍回一句：“不知道！”关进大余监狱后，正赶上国共谈判抗日。党组织想尽办法，一纸文书把她救出。她对陈毅说的第一句话是：“还好没让你们担心。”这一刻，巾帼之勇与顽童似的憨笑混在一起，谁也说不清哪种力量更动人。
抗战全面爆发后，陈妹子与肖伟转移至万安，改名经商，暗中联络地下党。可战争的阴影从未散去，肖伟当了一年保长便暴露身份，被捕、保释、再潜伏，步步惊心。解放后，丈夫那顶保长帽子一度让全家抬不起头，她咬牙撑着，无怨也无悔。
时间又跳到1979年盛夏。一封来自江西的电报让上海编辑部炸开锅：“疑似陈妹子落脚地确认，年龄约六九。”调查组疾驰山路，在南雄一个青瓦古屋见到她。她的背早已微驼，脸上沟壑纵横，但眼神依旧透亮。当有人递上《文汇报》的复印件，她举在胸前，半晌才喊出一句：“肖伟，阿丕派人来了……”哭声让灶头的柴火都噼啪断裂，围观的年轻工作人员红了眼眶，却不知怎样安慰。
随后几个月，赣粤两省民政、党史部门层层取证：口供、旧文件、幸存战友对比。1980年2月，江西省民政厅正式批示：陈桂英同志认定为“优秀机要交通员”，待遇比照老红军。批文盖着鲜红大印送到她手里，她的手一直抖，嘴里只念两字：“值了。”
我在采访资料里读到她给陈丕显写信的复件，字迹有些歪斜：“老首长，我陈妹子没给党丢脸。”陈丕显回信寥寥数行，却掷地有声：“党的记忆不会缺席，更不会遗忘你们的牺牲和担当。”没有华丽辞藻，却重若千钧。
遗憾的是，准备进京致谢前，她为挑几斤花生仁摔断腿，终身未能成行。1989年2月21日，雨丝绵长，她在老屋静静合上双眼。乡亲说，临终前她反复念叨的依旧是“油山”“大老刘”。听着让人鼻头发酸——炮火声早已远去，可山林里的呼号并没有沉寂，它们在那些真实而普通的生命里延续。
很多年后，油山脚下的毛竹依旧青翠，游客或许只记得远处杜鹃花开得热烈，却不晓得从1930年代起，无数“陈妹子”把汗水和鲜血都埋进了这片土地。历史书里常写“群众路线”，可只有经历过冷枪热炮的人才懂那四个字究竟有多沉。不得不说，当年一张小小报纸能撬动全国寻人，背后是对初心和信义的执拗坚守，这样的执拗，值得后人细细咀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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